ADHD過來人 幼教工作者吳迺慧:學會與過動共處,比追求停藥更重要

現為幼兒園教保員的吳迺慧,以助人者自居,不管是回覆網路上家長的問題,在教學現場也特別關照可能有ADHD特質的孩子。照片:楊煥世攝

7年級生的吳迺慧,在當年 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一詞還不為人知時,在老師和家長的理解下,就評估後確診,也因為老師的溫暖關懷,使她立志從事幼教幫助和她一樣的孩子,她從自身經驗分享,無論孩子或家長,與 ADHD 特質共處是一輩子的功課。

「小朋友早安!」一大早,吳迺慧就精神抖擻的迎接幼兒園孩子進校門,接著講故事、玩桌遊、吃點心,拉開一整天幼兒園生活的序幕。事實上,為了從汐止通車到基隆上班,吳迺慧每天必須清晨5點起床,才趕得及服務早上進校的小朋友,問她不累嗎?她開朗的說:「不會啦!因為我不需要睡太多。」

這句話並非客套,今年36歲的吳迺慧,在小一就確診 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一直以來都睡得很少、精力十足,只要小憩一下體力就可以維持很久,「每天大約睡6小時左右就夠,即使假日我也睡不過早上7點。」吳迺慧學生時期的午休時間,總是瞪著眼睛無聊的趴在桌上等鐘聲響,在更小的時候,爸媽和保母總是不解,這個小娃為何與別人不同,午覺睡10分鐘就夠,好像永遠不會累。對現在的吳迺慧來說,ADHD 的好體力特質,讓她的幼教工作更得心應手。

爸媽為了消耗吳迺慧的好體力,從小常帶姊弟倆出遊放電,森林、登山步道和海邊都有全家人的回憶,造就她喜愛親近大自然的興趣。吳迺慧提供

小學老師暖心理解 立志當助人者

當幼兒園教保員除了要有絕佳耐性,還要有細心且隨機應變的能力,是對精神力和體力都吃重的工作。吳迺慧坦承,一開始上班時,的確因為 ADHD 忘東忘西 的特質,在工作上遇到許多挑戰,甚至讓她陷入憂鬱低潮,靠著醫生和諮商師專業的協助,配合用藥,現在已經上軌道。

為何有這麼強的動機想要在幼兒園工作?來自於小學老師一個溫暖的擁抱。

小學的吳迺慧整天坐在教室相當苦悶,上學對她而言備感辛苦,尤其小五碰上前青春期的情緒起伏,她常落入無端的心情低落之中,但爸媽卻無法理解。有一天,吳迺慧感覺自己心情差透了,被爸媽硬是拖去學校,就板著一張臉進教室,沒想到,當時的導師孫庭玉看到她什麼也沒說,而是蹲下來,給她一個長長的擁抱。

「那一刻,我真實感受到,就算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依然值得被愛。」

即使經過多年,吳迺慧仍記得孫庭玉那個溫暖的擁抱,而且給她日後帶來莫大的力量。這個擁抱,把卡在低點的吳迺慧,暖暖接了起來。「那天回家立刻跟媽媽說,我以後要跟孫老師一樣,幫助跟我一樣的小孩。」吳迺慧至今清楚記得那天發生的事,那一刻起,想要從事教學、幼教的種子,在她心裡長了芽。

如今,當吳迺慧在教學現場看到有跟自己一樣特質的小孩,總是會特別留意。「我比較有敏感度,重點是先觀察孩子一段時間,」吳迺慧認為,即使與自己幼時相比,現在大家對 ADHD 較有概念,但第一時間家長難以接受,這是人之常情。「有些老師即使看出來也選擇不說,怕引起親師的衝突,我通常會委婉提醒家長孩子可能有 ADHD 特質。」她遇到的家長幾乎都不會帶孩子去評估,覺得老師小題大作、甚至反感,「我不會在意,家長只要心裡對 ADHD 留下印象,以後孩子如果真的遇到困難,至少他們會朝這個方向去試試看,對小朋友來說就差很多了。」吳迺慧平靜的說。

耐心引導 給孩子有限制的自由

在吳迺慧幼兒園和小學的年代,一般大眾普遍對 ADHD 沒概念,當時她就讀國北教大附設實驗小學的小一導師劉玉慧敏感度高,老師提醒吳媽媽:「迺慧可能有過動的問題,也許可以帶去醫院評估。」由於吳迺慧的外婆是心理學教授,全家對於孩子接受評估接受度較高,小一就確診為 ADHD。吳迺慧回憶小時候很皮,但確診後,爸媽不再使用任何體罰,生活上也改用較有彈性的規範,「對比同齡 ADHD 的孩子,我很幸運有家人和學校的支持。」

吳迺慧認為,因為早期確診和被理解,讓她求學和長大後的人際關係較為自信、順遂有所關聯,吳迺慧感念的說:「現在跟劉玉慧、孫庭玉兩位老師還有聯絡,非常謝謝她們的用心。」也因此,吳迺慧對於教學現場的ADHD孩子無法視而不見,「即使家長不認為是問題,仍會特別理解這些小朋友,帶在身邊引導。」如果發現有 ADHD 特質的孩子躁動、坐不住,她會適時安排些可以離開座位的事情,像是當小幫手、去教室外拿東西,或是找機會讓他們動一動;手作課和講故事時,讓這些孩子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分心時即時提醒、抓回小朋友的注意力。

她分享,有些人認為 ADHD 孩子會不由自主分心,所以要給予最大自由,要跑要跳都可以,不應該限制。「我不這麼認為,對ADHD來說,在固定範圍的自由,會比較有方向。」吳迺慧以自己為例,如果像自由工作者的完全彈性,反而會讓她亂了套,「ADHD的自律性比較差,對突發狀況的應變也較慢,完全自由可能會突然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安排。」

吳迺慧在幼兒園的工作安排很規律,上午吃點心、中餐後午睡、下午上課等,清楚工作的流程讓她能預先集中專注力做準備,「至於給孩子的上課內容、教案設計我能自由發揮創意,很享受。」因此吳迺慧認為,在一定規範下的自由,讓她在工作時如魚得水,而她也用同樣方法引導 ADHD 孩子,「需要幫助他們建立生活常規,只是框架大一點、容錯率高一些,但不是完全放任。」她表示。

看盡社團各種求救 心態最重要

除了在幼教專業上幫助孩子外,吳迺慧也是臺灣最大 ADHD 臉書交流社團「臺灣 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交流園地」的管理員之一,在工作之餘分享過來人經驗給焦慮無助的家長們。

吳迺慧觀察,不管任何時代的家長,都很在意孩子被確診 ADHD,認為是負面標籤,但被早期確診的吳迺慧提供另一個角度,「可以把確診當成保護貼,學校老師知道孩子有 ADHD 特質,更能用適當的方法引導,對孩子是好事。」當然,也可能遇到不能理解的老師,吳迺慧強調,重點是不必把評估和確診當成洪水猛獸,「每個孩子都獨一無二,不管確診與否,都需要引導的策略,引入其他資源的協助,對孩子的幫助有益無害。」她解釋。

此外,吳迺慧發現多數過兒爸媽難免糾結在「成績」上,看到孩子滿江紅的分數,很難說服自己未來孩子有競爭力、能自立更生。吳迺慧分享,她自國中開始成績一直在谷底,「從國文一路爛到體育,沒有一科能看。」吳媽媽卻沒放在心上,反而鼓勵女兒多參加技職學校的夏令營,尋找興趣。「當我接觸到幼教時,非常喜歡,那個動力就出來了。」吳迺慧有了學習動機後,剖析自己上課無法吸收,是因為不能一心二用、又聽課又記重點,於是跟同學分工合作,同學上課畫重點、她下課整理筆記後再分享,不但找到獨特的讀書方法如願考上幼教科,也讓她贏得好人緣。

「很多家長被成績和成就的迷思綁住,但孩子長大怎樣才叫做『好』?賺很多錢?當 CEO?還是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接納自己、過得健康開心?」吳迺慧誠懇的說。

看盡社團裡各種家長、老師、甚至是 ADHD 本人的求救,吳迺慧認為,「接納」雖然是老掉牙的話,但卻是 ADHD 一輩子的功課。吳迺慧剛開始工作時,ADHD忘東忘西的特質,使她在工作上阻礙重重,報告永遠遲交、甚至曾差點把孩子忘在娃娃車上,「主管不滿意,我也無法原諒自己,當時價值感很低。」她說。

於是,國中起就停藥的她,重新回頭找醫師協助、服藥控制,也同步進行心理諮商,「原來我內心深處一直沒有接受 ADHD 特質。沒有人喜歡成績永遠墊底,我其實不甘心,為什麼 ADHD 找上我?」直到諮商師協助她如何看重、接納自己。現在,吳迺慧已經能接受自己的特質,想辦法與之共處,有壓力時就靠畫畫紓解。

吳迺慧在諮商過程中無意發現自己的繪畫天賦,畫畫也成了她最佳解壓管道,此為她的油畫作品。(吳迺慧提供)

很多人覺得孩子長大後不用吃藥、看醫生是最終目標,代表他們「好了、跟別人一樣」,導致很多 ADHD 成人遇到困難時不願意就醫,在死胡同裡打轉,因為他們從小被灌輸「不用看醫生」才是進步。

但青春期停藥、成年後又因需求目前固定回診和服藥的吳迺慧認為,每個 ADHD 孩子的狀況不同,即使到成人,某些特質也不會消失,「重點他有沒有自覺,怎麼跟 ADHD 共處、如何克服,有沒有獨立生活、解決問題的能力,這才是關鍵。」吳迺慧強調,若 ADHD成人有自覺需要醫生幫忙,其實是一種「進步」,表示他有想變好、改善的心態,而不是放任自己擺爛,是成熟負責任的表現。

因此,看盡幼兒園現場和社團百態的吳迺慧,最想跟家長還有 ADHD 的孩子說:「接納和理解 ADHD 特質不容易,但只要不斷嘗試,心態對了,成人 ADHD 就能找到自己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