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爭相取經的PBL聖地High Tech High|沒有教科書的學校教出真正的思考者

24年前還沒有太多人理解PBL時,High Tech High就覺得PBL很重要,全面實施,該校的故事甚至被拍成獲獎無數的紀錄片。

每一所HTH學校都像是一個大型美術館,展示著以班級為單位的學生專題作品。攝影:曾千倚

2022年12月6日下午,南加州聖地牙哥海灣洛馬岬(Point Loma)岸邊,聚集約百位興奮的小孩和大人,正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下水」儀式。High Tech High(HTH)小學五年級三個班的學生,兩人一組,不畏攝氏15度低溫,拿著槳、爬進自己設計、自己用膠帶黏製、形狀各異的紙箱船內,合力在水上至少要航行兩分鐘。每當哨聲響起,岸邊就歡聲如雷,共同慶賀彼此完成這學期從研究浮力開始的「造船」專題。

同一天,在距離洛馬岬校區13分鐘車程、不靠海的HTH Mesa校區,六年級這班正在排練隔週要演出的「手偶戲」。每組四、五個孩子,藏身在立起的桌面後,舞動著自己用襪子做的手偶,唸著自己寫的臺詞——那些被歧視、失落的心情故事。每組演完,臺下同學給出具體反饋:「大衛這次說話很大聲,我覺得他很勇敢」、「我喜歡這組有把感覺放進去」⋯⋯為期兩個多月的「手偶戲」專題,透過書寫、同學互評,營造出一種「我們站在一起」的安全感,孩子們被療癒,也學會了同理。

這些不是一場「表演」、一次「比賽」,是美國HTH十六所學校期末的日常風景,每位學生在不同形式的「展覽之夜」展現團體的學習成果——除了老師、同學,更邀請家人、鄰居、社區共享學習的喜悅。「以前學習只是上課、寫功課、考試,我成績好,但對學習無感;透過專題,學習變得更有創意,和老師、同學有更多連結,」轉進HTH Media Arts高中才一年、為參訪團體介紹學校和PBL的學生大使科納說。

學校風景不一樣!不見榮譽榜,處處可見學生專題作品

HTH是加州著名的公辦民營學校群,雖名為high tech,但無關「高科技」。2000年,幾位創新老師設立第一所High Tech High高中,主打百分之百專題式學習(Project Based Learning, PBL),至今已經擴展成從小學到高中共16所學校。每一所HTH學校都不用教科書、沒有考試,課表安排不細分科目,老師憑藉專業和熱情,合作設計跨域、長達數月到一學期的專題,學生在每個連結真實世界的專題中探究,手腦並用,知道自己為何而學,並且投入學習。

24年來,HTH培養出一批批不會被AI取代的人才,能合作、解決問題、時間管理、終身學習,成為全球爭相取經、仿效的PBL聖地,以及創新學校典範。HTH的故事甚至被拍成獲獎無數的紀錄片《極有可能成功》(Most Likely To Succeed)。

種種的「成功」常讓人誤以為HTH是熱門菁英學校,但和美國許多公辦民營學校一樣,HTH為保持學生組成多元,24年來堅持按照郵遞區號抽籤入學。現有6350位學生中,超過一半是拉美裔、亞裔和非裔,四成以上屬經濟弱勢。

和臺灣的學校校門口常以跑馬燈展現學生考試成績或比賽排名很不同,HTH每所學校的每一道牆面,都掛滿以班級為單位的專題作品,像是一次次策展的「學習盛宴」。每一位學生都可以興奮的為訪客講解自己的專題:「我戴的面具」立體呈現每個人不為人知的自己;「你是完美的」專題中,每個孩子模仿畫家達文西作品《維特魯威人》畫出黃金比例的自己;「歷史和我」對照美國大事年表和自己生命大事;連化學課都可以探索自我,每個人以獨特的中子、質子和電子排列出不一樣的「我的原子結構圖」。

在HTH,PBL已經不僅是一個教學方法,更代表一種面向未來的教育哲學和價值觀。HTH不只建置自己的師培系統,更用十六所學校的力量營造一種PBL文化。投入(engage)、真實的(authentic)、共同/合作(collaborate)、社群/社區(community)是HTH師生最常用的幾個字詞。

為何HTH能堅持採用PBL?三個關鍵很重要

關鍵1:老師教學不一樣!翻轉枯燥課堂,把自己的興趣變成課程

第一個關鍵是老師。每一個專題背後都是老師設計、規劃和陪伴執行的心力。這次採訪的每一位HTH老師都相信,PBL帶來深度學習的力量。每位老師似乎都身懷絕技,並把自己的興趣、嗜好或曾任職業,轉化成專題的一部分。HTH最靠近美墨邊境的Chula Vista中學部校長布恩瓦傑(Rod Buenviaje),會在面試時請老師用一分鐘分享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若老師對專業領域以外的事情充滿熱情,並能在一分鐘內講出來,他就一定會想辦法帶給學生。」

Mesa校區國中部學生主任克拉克(Corey Clark)擁有小型飛機駕照,在七年級工程課的「飛行」專題中,他教導各種動能定律,帶學生做實驗,去太空博物館和機場參觀,全方面理解飛行,和學生一起製作一臺飛行模擬器。他更連結兩個人道救援組織——無國界飛行組織和西方天使航空,「為什麼要學飛行?就是要用對飛行的知識和技能去解決實際問題,例如將救災物品、藥品送到災區,或幫忙載送偏遠地區的癌症病人就醫。」八年級的安琪兒就受到鼓勵,熟練的在模擬器上練習,準備16歲時去考初級滑翔翼駕照。

指導六年級手偶戲專題的老師威格(Fernando Vega)是專業舞臺劇演員,渾身是戲,希望帶孩子做出「比芝麻街更嚴肅」的手偶戲專題。「好專題讓每個人都是一部分,不論當演員、寫劇本、控燈光、管音效,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心給大家看,」威格在HTH教戲劇已十四年,他計畫帶學生到兒童病房演出,證明戲劇也可以貢獻社區。

和公校老師相比,HTH老師的合約一年一聘、薪資也較低,所有教材、專題都要自己預備,絕不輕鬆,但為什麼這些老師都願意留下?「我厭倦了傳統教育中日復一日的循環——教課、出作業、考試、打分數,」高中部數學老師哈斯(Will Haase)不假思索的回答,其他老師也給出類似的理由。

HTH老師們普遍嚮往自由、創新、希望看到自己對年輕生命的影響力,不斷證明PBL才可以真正做到以每一個學生為中心。連許多學生聞之色變的數學課,都先同理學生的心情。

五年級的造船專題下水儀式,每組學生(兩人一組)必須登上自己製作的紙箱船,並且持續在河上航行兩分鐘,才算完成專題。

來到絲特容(Sarah Strong)老師的數學課,學生先接受集體療癒。第一堂課裡,絲特容就請學生把數學當成好朋友寫一封信給它,告訴它自己的「數學故事」。她收到的故事中,有近九成表達強烈的負面情感:「親愛的數學,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也永遠不會喜歡你,你讓我痛苦得要命」、「親愛的數學,我所有的朋友都懂你,只有我不懂,你讓我覺得自己不夠聰明」、「親愛的數學,你的基本知識很有用,但那些進階數學根本用不到,我又沒有要當科學家,為什麼要學……」

「如果走進教室的學生,帶著30種不同的數學歷史、30種不同的需要、30種不同的學習進度,我要準備多少種教案?」這道題目開啟絲特容的探究之路,「只有專題和一個有歸屬感的教室,才能讓每個孩子獲得各自不同的成就感。」她在2022年出版《親愛的數學》一書,呼籲所有跟設計數學課堂有關的大人,都應該好好傾聽學生的數學故事,「因為我們這些大人影響孩子如何看待和體驗數學課,我們要以這些故事為中心設計每一堂數學課。」

關鍵2:校園文化不一樣!鼓勵不怕犯錯、不怕失敗的成長型思維

第二個關鍵是營造信任的校園文化。16所HTH學校各有特色,但都對PBL的設計原則「平等、個人化、真實作品、共同設計」有共識,並營造出一種充滿信任的校園文化。HTH相信充分認識、深刻的師生關係,才能設計出讓學生有感且有意義的專題,也才能因材施教,因此刻意維持各校平均約四百多名學生、師生比平均約1:25的規模。HTH鼓勵合作,每個專題都由學生小組合作(至少兩人),老師也示範合作。新任教師有一位mentor(職場導師)陪伴,和同年級老師共備課程、共同設計專題是家常便飯。學校建築空間設計也都方便討論、促成合作。

HTH簡化課表、整合科目,讓跨科共備更容易。例如小四的課表每天固定只有數學、讀寫、朗讀、探索和專題課,由一位老師負責教一個班級全部課程;中學以上也只有必修人文學科(humanities,包含英文和社會學科)、科學/數學(一學期輪替)、西班牙文,和可選擇體育或深化學科的X-Block(類似臺灣的「彈性學習」)。學生不用跑班,每學期大致有一個主要專題、二至三個小專題。

PBL沒有標準答案和流程,大型專題更常要老師「冒險」走出舒適圈,但HTH的文化鼓勵並示範不怕犯錯、不怕失敗的「成長型思維」。各校校長給予每一位老師最大的支持和信任,「老師感覺被信任,才會信任學生,」Chula Vista中學部校長布恩瓦傑說。他不會用一張檢核表去量化老師的教學成效,只觀察老師如何和孩子連結。「教學就是建立師生關係而已,我每天入班觀課五分鐘,會在午餐或下課時間跟孩子聊『某某課你在做什麼』,若有幾個孩子都說『不知道』,我就會去找老師聊聊,看他需要怎樣的協助。」類似企業裡的績效評估,布恩瓦傑每學期和每位老師進行30分鐘的「微調對話」,並請老師寫下兩個自己可以再成長的領域,以及對學校提出一個問題,幫助全校一起變得更好。

更令臺灣老師羨慕的是,HTH老師只要專心教學,不須負擔繁瑣的行政事務,各校校長和平臺會承接其他行政。

關鍵3:評量方式不一樣!報告、實驗、作品都能用來評判學生學習成果

PBL讓學生在學習過程充滿興奮感,老師也重拾教學初衷,但是來自臺灣的訪客最大的疑問依然是:「有考試嗎?」「怎麼知道學生學會了?」「升大學怎麼辦?」

HTH對評量的態度和在乎考試要公平的臺灣,有根本上的差異。HTH也有小考,但目的不在分數,而在確認學生是否理解。七年級的學生大使梅解釋,每週四或週五有數學小測驗,最高四分、最低一分,「若你連續兩次得兩分,表示你不太理解,還可以再去考,若你老是得一分或兩分,老師就會開始擔心你,會在上課前或放學後額外教你,或去找學校的數學個別指導老師。」

HTH也不會用分數來判斷學生的能力表現。HTH學生在不同專題中探索自己、理解世界,考試只占整體評量的一小部分,更多不同形式的評量,不論是口頭報告、研究報告、實驗室報告、藝術成品等,都有描述清楚的四級評量標準。更重要的是同學之間的互評,以及學生自己的反思報告。「一整個專題可能有十個分數,還有個人化學習的部分,如果一個學生擅長寫程式,另一個學生有讀寫障礙,我不會用同樣方式評量他們,我會看他們花最大努力完成的部分,」Mesa分校高中部數位藝術老師諾貝兒(Margaret Noble)說。

學習成果不是掌握在老師手裡,「學生主導學習分享會」(Student-Led Conference, SLC)是HTH以學生為中心的另一大特徵,也是HTH能堅持PBL的第三個關鍵。從幼兒園到十二年級,每學期的「親師會」由學生主持,從自己的角度向家長分享學校經驗、自己的優勢,以及還有成長空間的區塊,並提出改進之道。「我們相信SLC最重要、也是最真實的。我們會問,『作為學生、老師和家長,我們要如何成為教育夥伴?』」HTH官網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