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少女沒有名字|她們陪少女出征:陪她們犯錯,然後再一起解決

暑假期間,有些老師忙著研習,也有老師忙著帶夏令營,或準備新學期的課程。但在新北市的中途學校-豐珠中學,一所24小時全天候要陪伴學生的學校,這裡的校長、老師,暑假仍需要教授多元課程,只要學生在哪,他們就必須在那。

楊煥世攝影

豐珠中學的學生,幾乎都是充滿故事的學生,而這所學校的師長,又是如何在陪伴及成就這些學生中,找到當老師的教學成就感? 

創校初期,豐珠全校最多曾有50多位學生,但學生人數隨著安置期變動,目前有12位學生,身邊有36名教職員,幾乎是24小時一對一的陪伴。對教育工作者來說,這裡的少女並不是「好教」的學生,尤其每位學生背後,還藏著錯綜複雜難解的議題。十幾年的生活早有了慣性,來這裡談「改變」,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唯一能帶來的改變,是讓這群少女們在一個充滿愛與包容的環境,學習面對挫折與解決問題的能力。

豐珠中學校長林麗雲三年前就任,在擔任校長之前,她曾任職於臺北縣立義學國中、新北市立板橋高中。楊煥世攝影

從明星高中轉任 校長林麗雲:這群孩子,需要的是「被接納」

豐珠中學校長林麗雲三年前在教育局擔任輔導員時負責豐珠中學業務,112學年度(去年8月)起就任豐珠校長。在擔任校長之前,她曾任職於臺北縣立義學國中、新北市立板橋高中,尤其後者更是相對升學導向的普通型高中。大學是登山社的她,基本上不擔心山野教育的考驗,但比起待在都市學校,校長桌下滿滿的更換用鞋,有雨鞋、布鞋、包鞋、拖鞋、跟鞋,細數將近10雙,也可作為這所學校課程與環境特殊性的證明。

談起來豐珠中學任職,篤信佛法的林麗雲說「也是緣分」。三年前擔任候用校長,她服務於新北市教育局,擔任輔導員處理特教科業務,前任校長陳紅蓮要退休,便問她有無興趣來這,如同師傅校長一般,手把手地經驗傳承。

林麗雲當時遴選的唯一掙扎,不是因為這裡的少女經常讓人頭痛,而是她放不下天天見面的家人。但同為公務員的先生告訴她「當人家需要妳,妳就要去,正因為很多人不想去,妳去就能幫上很大的忙」;就讀高中、大學的兩位寶貝女兒也覺得挺好的,只要媽媽能發揮理想,她們都非常支持。

採訪到一半,二位豐珠學生拿著輔導冊進入校長室給校長簽名。一位少女大聲喊著:「我們的大正妹正在接受採訪」,語未畢,另一位少女說:「欸!校長我想吃那個草莓!」喊著大正妹的少女又再接著說:「校長我8月要走(回歸)了,妳什麼時候找我畫畫?」之所以林麗雲會找學生「畫畫」,除了校長本身是美術老師,那幅即將完成的畫作,便是她要送給學生的畢業禮物。

這裡的學生沒有畢業典禮,不僅如此,任何她們曾在這所學校的所有記錄,也將隨著回歸而註銷。作為從重視儀式感的體制學校出身的教師,林麗雲透過畫一幅頭像,或是畫一個學生許願的東西,作為學生的畢業禮物,為準備回歸的學生,留下一段回憶與祝福。

她最大的心願,是回歸後的學生都能穩定發展。而林麗雲也想告訴社會大眾,不要用有色眼光看待她的學生,也不要覺得她們比較差,「這群孩子也渴望被人接納」。但若回歸後的結果不如預期,她也會告訴自己與同仁「我們也都盡力了」。

在工作愈困難、愈缺乏成就感的職場,員工流動率往往很高。豐珠中學也面臨這樣的考驗,但也有幾位任職將近十年的「資深員工」,曾擔任教學組長、輔導主任的羅琬臻就是一例。

總務主任羅琬臻已經在豐珠中學服務十年,畢業於臺師大音樂系。她教音樂,透過音樂陪伴學生。楊煥世攝影

青春都在這裡 總務主任羅琬臻:若用外面的方式對待這群學生,學校也就沒意義了

羅琬臻畢業於臺師大音樂系,當年全臺300多個音樂老師,每年在搶7、8個音樂教師缺,她幸運地在豐珠中學上岸。沒想到一考上,就接到大學老師來電「恭喜」,但在恭喜之餘的提醒,便是告訴她「聽說這裡很軍事化管理,並不好待、也很累」。不過,當年才20多歲的女生還是來了,這裡對她來說也不陌生,因為自己的父親在她小時候,也經常帶她來龍洞灣潛水、露營,這份地緣關係結得比想像很深。

27歲入校服務,也因工作認識另一半進而組織家庭,她不只是老師,也是一位小小孩的母親。羅琬臻說,她經常開玩笑地告訴學生:「我把所有青春年華,最好的都在妳們身上」,而她觀察,每個世代的孩子都有不同的特質,她觀察這世代的孩子,普遍以自我為中心,表達邏輯不像過去那麼好,尤其生長環境背景都不錯,就不太會懂得珍惜,很多都是「應得的」,感恩、尊重這兩個原則幾乎不存在。

在豐珠中學的少女,儘管多數孩子原生家庭失去功能,作為老師,她的角色就是陪伴。雖然是音樂老師,卻接連接下教學、輔導的任務,她最受用的輔導知能,也是從學生身上面對面學來的。好比以前在學校,若學生出狀況,她情緒一來也就破口大罵,但在這邊若使用一樣的方式,學生就回說「妳罵啊!」面對眼前的頂撞,她後來自我消化,「若用在外面的方式對待她們,這間學校跟外面學校,也就沒有任何一點區別了」。

羅琬臻教音樂,她透過音樂陪伴學生,有些學生喜歡彈鋼琴、吉他、玩樂器,試著讓她們沉澱自己的心,要不然每個人都很心浮氣躁;也透過戶外教育,帶著學生去戶外走跳,讓他們透過大自然的力量療癒身心。此時,有覺察能力的學生,往往能找到自己內心的平靜,沒辦法的話至少在大人陪伴下,也能學會感恩、珍惜。

而她的工作成就感,也不全然來自於學生。羅琬臻分享,先前學生自傷行為多,覺得怎麼教,好像都無法讓她們變好;前陣子帶學生去非洲服務學習,由於自己是主辦,實在看到太多學生令她失望的環節,學生對她的管教,也經常是不理不睬。所幸在這些艱困、痛苦的時候,都有同事組織的支持團體,陪伴她一起度過。

反倒是那些在國外讓她傷透腦筋的少女,一回國後,偶然又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好似一切錯誤從沒發生。羅琬臻後來也悟出道理,這是一群正值青春期的少女,確實有很多犯錯的可能,她能做的事情,便是給予包容。

近期她正在落實「中午吃飯不講話15分鐘」,原以為會有反效果,沒想到有學生告訴她「我很享受那15分鐘」,在吵鬧的用餐環境下,這位學生因為老師的決策找到短暫的平靜。也有已經回歸的學生,起初很討厭登山,現在卻會來問她「當時爬山,山上很多星星的是哪一座?」師生們因為「奇萊南華山」結下緣份,重新定義自己的喜歡與不喜歡。

和一般學校不一樣的是,豐珠中學也有專職社工,擔任學校與學生、學生家長間的重要溝通橋樑,也經常是學生的心理依靠。已經入校擔任社工督導、服務10年的李怡萱,學生都叫她「小毛」,也是豐珠中學資深員工之一。

自2014年服務至今的社工督導李怡萱,學生都稱呼她「小毛」。楊煥世攝影

社工督導李怡萱:每一位個案,都是我的老師

自2014年服務至今的社工督導李怡萱,學生都稱呼她「小毛」。10年前自中正大學社會福利研究所畢業,想找社工的工作,經同學傳來豐珠中學的職缺,對中途學校一無所知的她來應聘後,也被順利錄取。但在報到的那一天,準備踏入眼前厚重的高牆,冷冰冰的校園環境,一度讓她想打退堂鼓,在校門口深吸一口氣後仍進來了,當時心裡想的是「大不了就辭職」,卻也萬萬沒想到「一幹就是這麼久」。

能久任至今,和強而有力的行政團隊有關。李怡萱與豐珠中學前任校長陳紅蓮是「同梯」,二人都在2014年報到,當年學校的鐵柵、蛇籠,在陳紅蓮任期內一一拆除;又或是早期學生週末放假,還得先被拿到會議統一討論、表決,這類「公審」的行為,某種程度也阻撓了學生復歸社會的可能性,尤其自制、自律也需要練習,無法全靠「強制力」,後也在陳紅蓮任內被改革。

行政團隊之間也有強大的互信基礎。李怡萱回顧,豐珠中學的大小事,都可以「被討論」,而不是上對下的決定,也因為希望協助學生順利回歸,在校長領頭改革之下,少女們也開始踏出校門,透過山野教育的訓練與學習,逐步走進真實世界。

從菜鳥社工到成為社工督導、從對學校一無所知到成為資深員工,李怡萱說,每一位個案,都是她的老師。初來乍到時,面對情緒高張力的孩子,她也經常不知所措,甚至曾有學生在她面前自傷,鮮血「啪啪啪啪」的往地上滴,那樣的衝擊感,至今仍梗在心頭。但也是一步步前進,如今也掌握到如何與學生互動的基礎,然後陪著她們一起向前。

問她的工作成就感是什麼?李怡萱語重心長地說,社工這行業,不能問工作成就感。對她來說,她更著重當下看到學生的樣態,就算學生犯錯,過去可能會遭受責罵或邊緣化,但在這裡,她會陪在身邊,「我會告訴她們,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妳從來不去面對」,儘管很多時候是「進一步退兩步」,但每次進步,看在李怡萱的眼中,都開啟了翻轉生命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