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許悔之:30幾年避不見面,阿貫老師打開我的心靈封印

▲ 許悔之(右)1982年從復旦中學國中部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廖阿貫(廖達珊)老師,直到2018年4月,阿貫老師來看他的手墨個展,再次重逢,他們緊緊的擁抱,留下這張照片。照片:許悔之提供

老師,是很多人生命裡的「重要他人」,對詩人許悔之也不例外。但他為何對國中時代的恩師,30幾年避不見面?又是怎樣的緣份,促成師生共同完成了善循環?

詩人許悔之一直認為自己是「人間的不良品」。從少年到青年,他充滿不安和憤怒,是老師眼中的頭痛學生;也是街頭的常客,參加各式各樣的社會抗爭,在那個「被抓到就會退學」時代,他曾在臺北市不少地下道跟學校牆壁上噴漆。國中時期被他視為生命中的黑洞,不願回顧;但他沒有忘記那位曾經把他從自我放棄中撿拾起來的輔導老師廖達珊,卻30多年不敢相見。

今年52歲的許悔之,用多年抄經的習慣,安定了自己的生命,也練就一手好字。廖達珊老師後來成為「原聲合唱團」最重要的志工。許悔之的毛筆字,竟然成就了他和老師的重逢,也幫助他重新打開心靈的封印。

以下,是許悔之的自述:

老師把我從自我放棄中,撿拾起來

民國68到71年,我在念復旦中學國中部,開始和世界格格不入,充滿不安和憤怒,很快抽菸被記了大過,還有其他不合體制的行為;我是班導眼中「天資聰穎,然行為乖張,若不嚴加管束,他日定生大禍」(班導師寫在聯絡簿之語)的學生,距離退學和被社會體制逐出不遠。

擔任輔導室主任、教生物課的廖達珊老師,把我從自我放棄和被放捨之中,撿拾起來,她並沒有叫我變成好人,只是叫我待在輔導室,給我茶水、零食,就近「監管」,避免出去滋事惹禍。我因為無事可做,如同「閉關」,就開始一首又一首的背《古詩源》,看《中外文學》裡,林文月老師翻譯的《源氏物語》......

廖達珊老師後來去了建中教生物,其後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夥伴創立「原聲教育協會」,致力原住民文化及降低資源落差,他們帶領「臺灣原聲童聲合唱團」到全臺灣乃至世界,演唱一種純淨上天聽的聲音。達珊老師並且取了一個布農的名字:「阿貫」。原聲裡面有很多志工,都是我復旦的學長姐,例如,「臺灣原聲教育協會」理事羅綸有先生就是我復旦中學國中部的學長。

國中畢業後,我躲避老師30多年,一直不敢和她見面,像是「近鄉情怯」,也有自己那內在不敢直視的心靈黑洞吧。

中學階段我很自卑,因為疼愛我的爸爸是勞動者,我們家很窮,但爸爸希望我有更好的未來人生,所以超出他的階級和負擔,把國小畢業縣長獎的我,送到昂貴的私立復旦中學。我本來應該考得上建中,但是因為數學沒考好,有一題最簡單的計算題,本來一下子就寫對,卻因為緊張,覺得不可能那麼簡單,花了一半的答題時間一直檢查,最後改了卻錯掉,數學沒做完,只得79分,結果只考上第四志願,後來我選擇念臺北工專。

我中學前兩年都在鬼混,第三年開始很努力,想回報愛我的父親。我非常認真,但聯考讓我很挫敗。所以我覺得很愧對父親,想把復旦的事都忘記。

躲避老師,是要躲避心靈黑洞

曾有在當醫生的同班同學(他姊姊是律師)跟我說,「悔之,你記不記得那時我們搭同一班車上學,你在草漯第一站上車,然後我們中間才上車?」然而我完全忘記。還有,他曾經跟我一起在中壢火車站被不良青年拿刀子勒索,我也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其中有他。好像我把它們都壓縮在潛意識裡,很不想再記得那3年,那是很大的黑洞。

也因此,我一直躲著老師,直到今年4月22日,是我首次手墨個展的閉幕日,老師特別抽空來看,我又有事沒辦法在畫廊為老師導覽。傍晚我才趕回到畫廊附近,和阿貫老師、周美青女士,還有多位原聲教育協會的朋友一起吃飯。

久別重逢,不成才的學生一點不困難的、和恩師緊緊擁抱。

原聲的種種,我早有耳聞。看過齊柏林《看見臺灣》紀錄片的人都會印象深刻:一群小孩在玉山之巔唱歌,清澈明亮,歌聲瀰漫一切地乃至大海的震盪,彷彿天地山岳雲嵐都要為之動容,諸天忍不住舞動;那是《拍手歌》,「臺灣原聲童聲合唱團」的小朋友在馬彼得團長帶領之下,攻頂玉山而唱。

他們原本願意無償演唱,但拍片而已經阮囊窘澀的齊柏林導演還是偷偷用信用卡捐了10萬元給合唱團......後來,合唱團請贊助人捐了一百萬給齊導演當做拍片費用;大家為了理想都缺錢,但心中都先想到別人;這些人,是臺灣最古意又美麗的典範。

其實,3年前,阿貫老師就曾命我替布農族的天然、無農藥的「依然茶」包裝寫字,也約了我見面取茶,但我始終閃躲,不敢直面自己少年時的心靈黑洞,直到個展閉幕之日,阿貫老師來了,我再也不能閃躲......

今天老師找我替新北市「原聲國際學院」題字,她也並不是就叫我去寫這幾個字而已,她要我也能深入感受和理解。老師很用心的找我去辦公室,請原聲的阿卡貝拉人聲樂團唱歌給我聽,跟我講小朋友的故事,我眼淚都快掉下來。老師的很多身教和言教,都是實際參與。我30多年來,見到老師3次,總是覺得人生的緣份繞了一大圈,很讚嘆。

阿貫老師的慈愛心,是一種冷靜的慈愛心。她那時不需要特別幫我這樣一個爛學生啊。我這一生不只一位老師,但是有這麼特別、記憶深刻的只有阿貫老師。她是我生命認知的一個原型。她打開我心靈的一個封印,讓我重新去看待不堪的過往。

佛經說,「人身難得,明師難遇,佛法難聞」。我覺得,老師實在是這個世界最特別、最有福報、最重要的一個身分。我常去跟老師演講,很多老師都是自己願意出錢、花時間來參加文學營或活動,就是為了能幫助學生。我覺得,真的該像這樣的老師致敬。他們給的不只是知識而已,還有信心、決心、溫暖和扶助,他們是夜裡引路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