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懷民的接班人鄭宗龍和生命恩師盧蘇偉6年不見,對談充滿人生的感恩。楊煥世攝
雲門舞集新任藝術總監鄭宗龍曾說,他的生命中有3位貴人,羅曼菲、林懷民在舞蹈藝術上引領和啟發,第一位貴人竟是擔任少年觀護人30多年的盧蘇偉。為什麼?這位林懷民的接班人和生命恩師6年不見,兩人的對談充滿人生的省思和感恩。
2020年初,上任雲門藝術總監第6天,鄭宗龍就帶領雲門舞者展開長達2個多月的歐洲巡演。演出的舞碼《十三聲》,靈感起源於鄭宗龍小時候生長的艋舺街頭。母親告訴他,從前艋舺有一位傳奇的賣藝人,經常站在街頭說書,他一人分飾多角,忽男忽女,忽老忽幼,表演維妙維肖,人稱「十三聲」。鄭宗龍將這街頭的傳奇幻化成一場聲色繽紛、充滿張力的舞蹈,整趟巡演下來,觀眾都忍不住起立鼓掌。「我很驚訝觀眾反應這麼熱烈,他們覺得這是認識臺灣文化很好的方式,」鄭宗龍說。
▲鄭宗龍帶領雲門舞者演出的舞碼《十三聲》,在歐洲博得滿堂彩。雲門舞集提供
然而就在擄獲歐洲觀眾的同時,雲門舞集也被新冠病毒一路追著跑。鄭宗龍一面帶著舞者馬不停蹄地演出,一面緊盯著疫情發展,小心翼翼地護著每一名團員的健康,終於在3月初,順利完成歐洲巡演,但是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更多的不確定。因為疫情,雲門取消了6月前所有的演出,每年7月的兩廳院戶外公演,也無法確定能否如期舉行。
「會覺得挫折嗎?才剛上任……」面對訪者關心,鄭宗龍一派輕鬆,「不會啊。這種時候就是關起門來練功,等到天亮了,我們就可以往前走了。」
44歲的鄭宗龍,有著修長的身材,白皙的臉龐,斯文秀氣中帶著些許的街頭氣息,一小撮頭髮紮在腦後,標準的藝術家模樣,卻又比藝術家多了點鄰家的親切感。他跟交棒給他的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很不一樣,林懷民曾說:「我是來自詩人和學者的家庭,但鄭宗龍從泥裡出生,我羨慕他。」
林懷民的母親要求他下課聽舒伯特和貝多芬,鄭宗龍則從小跟著父母四處擺攤賣拖鞋。從小他就在市井街頭觀察人生百態,擺攤的周遭,可能就是一家成人電影院,或一些小孩眼中奇奇怪怪的地方。鄭宗龍小小的心靈,無法理解大人世界裡的光怪陸離,他開始編起故事。這些街頭的生命記憶,逐漸成為他創作的養分。
▲鄭宗龍將過往街頭回憶,化為創作養分。楊煥世攝
泥裡出生的鄭宗龍,的確有過在泥裡打混的荒唐歲月。國中階段也許是出於叛逆、也許是出於好奇,也許只是單純喜歡交朋友,他跟一群「好朋友」學會了吸安非他命,浪蕩、變壞,最後吸毒被抓。慶幸地,他遇到了當時負責輔導他的地方法院少年觀護人盧蘇偉。是盧蘇偉,把鄭宗龍從懸岩邊拉了回來。
不像鄭宗龍8歲就懂得自己報考舞蹈實驗班,8歲的盧蘇偉,因為發燒傷到大腦,連數字1到9都認得很辛苦,後來更是一路跌跌撞撞,7年考了5次大學才考上。盧蘇偉終於在大學遇到了懂得帶領他的教授,開竅之後,他成績突飛猛進,也讓他得以發揮獨特的天賦,走上輔導青少年的路。在擔任少年觀護人的30多年中,盧蘇偉輔導過3000多名迷途的孩子,鄭宗龍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特別的孩子之一。
▲幼年時期的鄭宗龍與母親在溪邊合影。雲門舞集提供
4月初,鄭宗龍剛結束居家檢疫不久,坐在淡水雲門舞集戶外的一顆大石頭上,等待他生命中的貴人,盧蘇偉老師的到來。6年未曾見面的師生,相見的剎那,兩人都有點激動。坐在落地窗前,他們談起了30年前相遇的往事。鄭宗龍,那個曾經是街頭的浪蕩子,如今已是老師心中「臺灣的驕傲」。
以下為對談精彩內容:
Q(鄭):你在青少年時期曾經迷失了一陣子,你也是在這段期間遇到了盧蘇偉老師,能不能談談這段經歷?
A(鄭):我在國小畢業的時候,功課都還算很好。可是一上了國中,就不知道怎麼了。那時候國中有分A段班、B段班,舞蹈班就被夾在中間。出了教室門口,右邊是B段班,左邊是A段班。很奇怪的是,下課的時候我們班的同學都不出門,我可能是街上長大的孩子,就喜歡去教室外面跟大家哈拉。下課最多人聚集的地方就是廁所,我在廁所認識了很多「好朋友」,那段期間跟幾個「好朋友」學會了吸安非他命。我國二開始變壞、浪蕩,舞蹈課也不上,正課也不上,到了國三吸毒被抓,就遇到了盧老師,從此每個周末都要去找他接受輔導,大約有2年的時間。
Q(盧):你怎麼陪伴宗龍走過那一段迷失的歲月?
A(盧):他是很特殊的狀況,因為他的家庭很健全,父母親很關心他。我那時候一個人要輔導450個孩子,很難個別輔導,所以我就帶活動,分成幾個小隊,周末帶他們去安養院、老人院、植物人中心等等,讓他們動手做些事情。我的理念就是做中學,做完之後分享。因為青少年是不給你管,不給你教的,所以我讓他們自己教自己,這是一種體驗教育。
宗龍在那些人裡面是很特別的,因為來到我這裡的孩子大部分都沒有什麼興趣,沒有什麼目標。但是宗龍很明確,他就是喜歡跳舞。這樣的孩子對我們來說是比較容易輔導的,我們知道可以怎麼幫他,怎麼實現他的願望。
Q(鄭):盧老師輔導你的這段期間,有哪些事情讓你感受最深,使你有了重大的改變?
A(鄭):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在法院的大禮堂,法院請人來上課,上千個問題少年坐在下面,我也是其中一個,坐在角落邊。放眼望去,這些孩子都面無表情,感覺不到他們的血液在流動,或是有任何生命力。我也是一個坐不住的人,雖然老師會請很多人來演講,講的都是很正面的東西,可是在那個時候,任何正面的東西我都吃不下去。但是盧老師很棒的是,他帶我們去這些地方。因為要去這些地方,我們這些問題少年要自己組織起來,分工負責,所以開始有了很多對話。我都是負責跳舞,做一些動作讓大家開心。那段時間我直接面對很多不幸的人,像是有一位植物人,他是臺電的工人,已經躺在那裡二十幾年了,我就餵他吃飯。在八里教養院,我看到很多活得非常辛苦的孩子,我們跟他們一起吃飯、一起跳舞,逗他們開心。我是康樂股長,要比較三八一點。那段期間,我心裡有了很大的變化,我真的看見了生命的樣子,不是透過老師說的,不是書上寫的,而是有這麼多不同的生命,就在你面前。回來才開始知道自己的家裡長什麼樣子,自己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
Q(鄭): 你是什麼時候確定自己要走舞蹈這條路的?
A(鄭):我在幼稚園表演過《小放牛》跟《捕魚歌》,我都是當主角,可能是那個時候嚐到甜頭。當媽媽說有一個舞蹈實驗班的時候,我就想去報考,我考試跳的舞就是《捕魚歌》。其實我也是比較後來才確定要走舞蹈這條路,而且我沿路一直都在懷疑,因為這條路跟我的家庭觀念還有主流社會的價值有很大的落差。第一次決定走這條路,大概是大學畢業的時候,因為我不想回去賣拖鞋。第二次是當年離開雲門的時候,那時候因為受傷無法再當舞者,就開始思考要用什麼方法讓自己生活下去,慢慢地就走上編舞的方向。
Q(盧):以你輔導青少年的經驗,怎樣才能找到自己的天賦,走出自己的路?
A(盧):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其實並不容易,但是你會很清楚什麼是你不在行的。也許你語言表達不行,也許你不喜歡人際互動。這沒有好或不好,你就是非常獨特的,有個位置是屬於你的。我會幫助他把不屬於他的先去除掉。我的做法有時候很簡單,就是把大學各科系列出來,要孩子把第一眼覺得不適合自己的科系先用黑筆劃掉,留下來比較適合的東西,再進一步去思考。把喜歡的事情找出來很重要,因為做喜歡的事情,會比較專注、比較願意投入,就會比較容易得到成功經驗。
我一直跟孩子講,天賦不是天掉下來的,天賦是努力的過程。因為你持續不斷地努力,才讓你的天賦發光。宗龍就是一個非常努力的孩子,跳舞跳到腳皮都掉了,媽媽晚上都要幫宗龍剪腳皮,看到他腳底發腫,紅紅的,很捨不得,很想叫他不要再跳了。我看到宗龍的努力,讓我相信他的天賦一定會開發出來。
▲6年未曾見面的師生,相見的剎那,兩人都有點激動。楊煥世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