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成功只能用想像的,」玉東國中老師王嘉納,心疼這群偏鄉孩子。他用自己的木工專長,給孩子技術,更帶領他們經驗了生命中的第一場勝利。
花蓮縣玉東國中老師王嘉納離不開了。
六月底,他四十四歲生日,學生們幫他慶生,旁人起鬨要學生唱生日快樂歌,一定要唱到王嘉納掉眼淚為止,一遍還沒唱完,真性情的他就掉淚了。一位極度叛逆的學生第一個上前抱緊他。王嘉納一語不發,但眼淚掉個不停。
和所有玉東國中的學生一樣,王嘉納也是玉里長大的窮孩子。因為父親早逝、家境清苦沒錢買玩具,他便蒐集工地的廢材來玩。把木材中的釘子取出、用鐵鎚敲直重複使用,再將廢材做成小木屋。起初木屋搖搖欲墜,沒關係,反覆拆掉重做,直到房子穩固為止。
進入專科、走上木工之路的王嘉納,秉持一貫刻苦的態度。同學不想做的習作他全攬下來,也因此練就了近乎完美的手藝。升上台北工專)現為台北科技大學(二年級時,他選上國際技能競賽國手,接著又在荷蘭國際競賽上獲得金牌,隨後進入台灣師範大學的工業教育學系。
金牌國手到偏鄉,為了學生拒絕高薪挖角
大學畢業的王嘉納,因為「木工」專長,本應分發到有木工科的高職。但因為錯誤的分發,讓這個世界木工金牌國手,落腳到偏鄉學校玉東國中。多次有人挖角他做木工設計,月入二十萬元,他也動搖過,但因心疼這些好不容易才站起來的孩子,實在放不下他們。
花蓮玉里赤科山腳下的玉東國中,如今只剩八十幾個學生,八成以上是原住民、七成單親。在連三餐都出問題的窘境下,書本裡的英文字母、古今聖賢、生涯規劃,都離得好遠好遠。
在七、八年級的一般課程中,學生不是翹課就是睡覺鬧事,老師常要四處抓學生回來上課;九年級則是餐飲和木工兩個技藝班,王嘉納就是九年級木工班的導師,帶領著這屆十三個孩子。
他是校長危正華口中的「三十五小時老師」,除了每週七堂的木工課外,課後、週末都得加班陪孩子做木工、趕畢業展的成品。很多不愛聽課的學生,對於實作興致勃勃,連下課十分鐘都到木工廠來趕工,王嘉納也必須守著他們確保安全。他幾乎沒用過導師休息室,木工廠就是他的辦公室。校長勸他偶爾回導師室跟其他老師交流,他則寧可陪學生。
他最受不了繁文縟節、官腔官調,有次不得已要寫簽呈,他請校長幫忙擬稿。校長鼓勵他:「你要練習啊!這樣以後才可以考主任、考校長。」王嘉納頂回去:「我幹麼要當校長?」他真心想陪學生,其他形式上的稱號他統統不要。
暑假期間,都會區的孩子正在出遊或學習才藝,部落裡的孩子則趁夏季農忙賺生活費。「其他十四歲的孩子會念書,我們的孩子十四歲就會養小孩、會煮飯、會種稻、會採金針,」校長危正華的一席話聽似驕傲,背後藏著更多的心疼。
十七年前王嘉納剛到玉東國中時,看到班上只有小貓兩、三隻,一問才曉得大家都住在赤科山上的工寮採金針賺生活費。王嘉納到山上找學生,學生還安撫他:「老師,別擔心,我們兩個星期後就下山了。」有時候,學生翹課情形太嚴重,還必須商請部落頭目透過社區廣播,提醒學生要來上課。
曾有個幫家裡種稻的學生,因為沒戴口罩就灑農藥,到校後噁心嘔吐才發現農藥中毒,趕緊送醫。王嘉納又心疼又生氣:「這個爸爸為什麼不買N95口罩,看醫生的錢不是更貴嗎?」但事實卻正如王嘉納說的一樣殘酷,「當一個窮孩子是沒有尊嚴的,別人不想賺的錢我們來賺。」
最令他遺憾的,是一位曾領過「總統教育獎」的女學生,雖然窮苦到住在破爛鐵皮屋,卻還是堅持把自己打理乾淨且從不缺課。校長和老師幫這女孩申請獎學金,但她母親得知後,三不五時來學校要錢,連畢業典禮也堵在校門口:「這下子,你們總該把錢給我了吧!」後來,女孩畢業失聯,輾轉得知被母親賣去陪酒,胃已經喝壞了……
此類救不回來的遺憾,一道道烙在老師心上。王嘉納每次提起這故事,眼裡就充滿淚水。這些遺憾,也更堅定他守護孩子的決心。
木工課堂磨態度,火爆學生也變得柔軟
玉東資源困窘,木工班也跟著拮据。政府每年補助兩萬元,買個噴漆就花光了,其他超過二十萬元的材料費都是各界捐款。因此,王嘉納嚴格要求學生不能草率使用材料,否則對不起大家的愛心。
前兩屆一個學生,在準備展覽時,把巨大的木桌搬上卡車,搬到一半沒抓穩木桌落下,學生趕緊伸出腳當肉墊,讓木桌砸在自己腳上。「只有對材料動感情,做出來的成品才會漂亮,」王嘉納說。
他對學生極為嚴格,像是榫接的誤差要在○.二釐米以下,比一隻螞蟻還小得多。卡榫不夠緊,木板就會鬆脫,這樣材料就報廢了。做木工最忌「衝動」,木工廠裡有一箱歷年學生做失敗的桌腳,這是「衝動的代價」。老師把失敗品保存下來,警惕新進學生切勿衝動。
「我不是教他們一技之長,而是教他們做人做事的態度。」王嘉納細數每個孩子的轉變。像是工作台上有塊大枕頭般的光滑木頭,是這屆畢業生林志豪的「修行」成果。剛進木工班時,志豪心浮氣躁,老師把撿來的漂流木交給他磨。過了幾個月單調的砂磨日子,志豪把衝動磨掉了。現在他是車床高手,畢業展上的家具桌腳多是出自他手。
「阿福」徐榮福則是老師心中的木工奇才。原來個性很衝,常和老師、同學對嗆,轉學出去後,發現情況更慘,又轉了回來。
進了木工班的阿福,成了一個善良柔軟的完美主義者,這次展出的雕刻作品,紋路繁複俐落,就是他自我要求下的傑作。「我本來沒要他刻這麼深,他自己多花一倍時間刻的。他還不是很滿意,覺得有點瑕疵,但是肉眼看不出來,」王嘉納說,現在阿福也會積極設計圖案給老師評點。
很多七、八年級生看到木工班風光到都市開畢業展,也早早跟王嘉納預約以後要進木工班。王嘉納撂下一句:「你數學沒學好的話,我是不會收的。」有時候給幾片砂紙,要他們把髒汙的地板磨亮,等看到孩子的誠意後才決定收不收。
有時候,學弟妹看到光澤圓潤的成品忍不住想摸,但手上的汗水油脂可能會妨礙塗裝,因此學長姊便威嚇:「敢摸的話我就打你!」隨著玉東木工班的名聲愈來愈響亮,當學長姊的也不想學弟妹砸了他們招牌,有時會端起架子訓斥學弟妹:「想混的話就別來了。」
北上辦展增信心,在孩子心中埋下希望種子
接下來,王嘉納的重大任務,就是幫孩子建立自尊、自信。他常提醒學生,政府給原住民的補助就像是給老人的輪椅一樣,很容易一坐下去就站不起來,千萬倚賴不得。為了幫學生提升自我效能,他給自己訂了兩個目標:
第一,義賣學生的工作成品,把所得捐給教養院、育幼院,「讓孩子感受到自己的雙手,可以幫助更弱勢的人。」另一個目標,就是成立「希望工場」設計販賣作品,讓學生在木工上的興趣和專長得以延續。「如果能聘用五個孩子,就等於照顧五個家庭。」王嘉納目前只籌得了土地,其他上百萬的廠房設備費都還沒著落。
王嘉納了解,這群容易喪志的孩子,最需要一場勝利。辦畢業展,是讓他們體驗勝利的方法之一。
兩年前,空服員王小敏在《o'rip》雜誌上讀到王嘉納的報導,開始義賣手作品協助籌錢買材料。後來,有愈來愈多同行加入協助木工班的行列。去年,王嘉納動了到台北展覽的念頭,王小敏也協助籌經費、找場地、安排交通食宿。
六月時,學生對於來台北非常興奮又忐忑,總覺得:「台北人那麼聰明,會不會考倒我們?」後來,在展場中,他們精緻的作品和誠懇的態度感動各界人士。看展的人一句「你們好棒!加油!」對孩子來說就是最大的鼓勵。
王小敏和其他夥伴,在展期全程陪著孩子,有人負責攝影,有人負責聯繫媒體。有次王小敏到孩子下榻的民宿打掃,才發現在鄉下怎麼餓、怎麼操都不生病的孩子,竟然因為吹太久空調「暈房子」而嘔吐。來台北沒幾天,大家都開始懷念玉里的天寬地闊了。
「來台北辦展,目的不是讓更多人看到他們,而是讓他們看到更大的世界,」這是王嘉納的用心。他知道,僅一年的木工訓練,不一定會讓孩子的生命有戲劇化轉變,但他只求孩子能憑藉這點成就感,在心中種下「永不放棄」的精神。
偏鄉的孩子因為自信不足,很容易受挫而自我放棄。於是,王嘉納今年送了三、四個孩子進台東專科學校,他希望幾個同伴進同所學校,可以互相扶持與鼓勵。「就算成績很爛,也至少是一群人一起爛,」他開玩笑。
學生才剛畢業,他就開始不放心的去和台東專科學校的老師「交接」,把每個孩子的個性、該怎麼互動,都鉅細靡遺的交代給未來的老師們,恨不得能延長守護他們的時間。
在空蕩貧瘠的山腳下,在沒有冷氣的木工廠,王嘉納不分下課、不分週末的陪伴孩子,常常滿身汗水木屑的回家就累癱了。但是,「累沒什麼,睡一覺就好了,」王嘉納說,「不用覺得我辛苦。在這過程裡,收穫最大的就是我!至少我讓這十三個孩子永遠不會忘記我,我讓他們重新站了起來。」他堅定的聲音中,鼻音愈來愈濃。
學生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師長們的關心與憂心也不斷輪迴:這屆是撐過了,但下一屆呢?各界的善心會維持多久?未來,孩子們還能抱著希望與尊嚴生活嗎?他們還能秉持永不放棄的精神嗎?無數的偏鄉學校、其他更窮苦的孩子又是怎麼生存?他們也有那一位,掏空生命守護孩子的王嘉納嗎?
王嘉納教學生要對材料動感情,學專長更學態度。(攝影 | 鄒保祥)
王嘉納小檔案
台灣師範大學工業教育系畢業
現任花蓮縣玉東國中木工專班指導老師
曾獲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技能競賽家具木工雙金牌
資料來源: 親子天下雜誌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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