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仰志何許人也?他是「不太乖教育節」的旗手、倡議者與創辦人。他主張透過「展覽」與大眾溝通,提供對未來不確定的年輕朋友、家長與老師新指引,介紹教育的各種樣貌。是怎樣的因緣讓一位學藝術的創作者走上這條教育路呢?這是蘇仰志的不太乖故事。
我唯一的框框是父親。什麼奔放活潑的天性、能言善道的辯才,到了他面前,都沉澱得安安靜靜。
以前,爸爸騎野狼,那個車聲就像空襲警報。放學後在家玩,只要野狼機車噗噗騎進巷口,我跟弟弟就豎起耳朵,一旦認出是爸爸,兄弟倆立刻散開。弟弟負責把玩具藏在椅子下,我比較有力氣,抓起紙板猛扇電視機。爸爸一進門就把手放在電視機後,以前的映像管電視很容易發熱,只要他覺得溫度不對,直接開罰,罪名是:功課沒作完就看電視,半蹲半小時。完全以辦案精神在查我們。
我家採取強硬大家長式教育,只要聯絡簿上留下提醒,像是跟同學吵架,爸爸不問理由,先抓起來揍一頓再說。我和弟弟都很怕他,不敢跟他講話,什麼事都去找媽媽。後來發現,我阿公也是這樣跟爸爸相處,每次回鄉下,看叔叔伯伯只敢恭恭敬敬跟阿公打招呼,然後所有人都去纏著阿嬤,簡直是我家的翻版。
父親那一輩的傳統男人,把愛藏得很深,不懂得表達,更不會細細教小孩一些什麼。但是,他對我還是有很深的影響,透過身教。
父親很孝順,看他對爺爺的尊重與順從就知道。他對家庭也有高度的責任感。這些為人的品質,對我和弟弟就像是沒有寫明的家訓。
對於大是大非,父親很有原則。小時候,爸爸的工作常常調來調去,做了25年,一直升不了官,做到基層員警最高階,一線四星的巡佐退休。因為,他常常擋人財路。我印象很深,火爆脾氣的爸爸,常要媽媽勸著、陪著,才硬著頭皮去跟同僚、長官賠不是,為他自己太頑固,橫豎就是不拿錢,破壞原本安排好的金錢結構。我知道他很固執,不過是擇善固執。他讓我知道,做事情要記得堅守底線。也影響我對錢的態度,潛意識裡總覺得,要跟錢保持安全距離。不是不喜歡錢,是覺得,錢不該是凌駕一切唯一的目的。所以,我才更喜歡社會企業的經營模式。
「不太乖教育節」的旗手、倡議者與創辦人蘇仰志
為2050年預留空間
兒子出生後,我真正體會養兒方知父母恩。父親對我的愛,無庸置疑,但,我絕不想延續祖傳的父子關係。新世代的教育,不能只是身教和淺移默化,更不能只把關心和資源,放在單一標準上。
我常常看著兒子幼小的身影,幻想他長大以後所有可能發生的事。像是,我今年38歲,當孩子到這個年齡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做什麼工作?到那時,正好是2050年,我發現,很難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世界,到時候他會需要什麼能力?現在又應該教給他什麼呢?我很困惑。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新世代的教育要為未來保留空間,給孩子也給施教的人多一點空間。教育的核心應該是引導孩子找到天賦,該學的基本技能和學習的方式,絕對必須與時俱進。iPhone都已經第七代了,還學什麼手搖電話操作方式呢!
只要願意多給孩子一些空間,他們的創造力絕對超乎想像。這一點,在我的創新藝術教育課程上,已經獲得無數次證實。
過去我所接受的傳統藝術教育,是有標準答案的。那時候,學素描、水彩、國畫和書法,為什麼呢?因為升學考試要考。過關的主要標準,在於「像不像」。我們花大量的時間不斷描摹各種名作技法,直到唯妙唯肖。一直到大學,我才發現以前學的是技術,不是藝術。
大學的藝術啟蒙引領我認識杜象(Marcel Duchamp),他開啟了藝術無限的可能,也成為我的偶像。1917年,杜象在紐約第五大道買了一個白磁小便斗,以「噴泉」的作品名,拿到藝術展參展。在他之前,藝術作品都是藝術家手製,美麗精細,獨一無二。杜象卻認為,生活中的現成物也能展現藝術,可以具體寫實,不一定都是真善美的存在。百年後,用各種現成物組成的裝置藝術,就是從當年杜象超越當代的創新想法,延伸而來。
所以,教學生的時候,我希望打開孩子的視野,了解藝術沒有標準答案,而是表達創作者眼中看到的、相信的藝術。於是設計了一連串的課程,引導孩子解除舊的思維框架,在奔放的思緒中,找到自己認定的美和藝術。
比方說,有一系列課程叫「畫一條線」。
我對學生說:「請你們忘掉所有學過的技法,創作一條線!」畫室裡開始鬧哄哄地進行各種跳躍式實驗。有人用腳畫,我說:「看你腳趾抓筆的方法,就知道你學過畫!」有人在紙上摺出折線,我就說:「你最好是沒學過,還會對齊紙張方向。」有人襯著紙,用小刀在紙上刻出線的痕跡,我又說:「這根本專業人士才會用的技巧。」從頭到尾,我就負責一直打槍。因為,重點不是作品,而是思考的過程。
當孩子的創意被解放,一不小心,就會發掘一個當代藝術家。有一個大概小一的小朋友,他把白紙拿到樓下去,給車子輾,留下直直的輪胎壓痕。我說:「你放的動作,算好車子的方向,還是有技術成分存在!」後來,他就拿一疊紙到路上亂灑,於是,左輾、右輾,直線、斜線,還分汽車、腳踏車或機車,變成一系列輪胎壓痕。我又說:「什麼時候回收這些紙?十分鐘或一小時,結果都不一樣。現在拿,是因為要交給老師看,如果沒有老師,你自己的創作,要什麼時候拿呢?」他說:「我可能會讓清潔工收走,再去要回來。這樣,比較自然吧!」我的天,我覺得他很棒!
高空的世界
在畫室裡,我跟孩子不斷辯證。他們也許不那麼清楚我的目的,但是,大家都在動腦筋,玩得很愉快!大一點的學生,的確框架比較多,像是高中或大學生,會提出質疑,但質疑也是學習過程,我會跟他們辯論,或者有人說是嘴炮互射,可是要一直打嘴炮也不容易,要一直動腦啊!最主要目的,是希望他們能更了解,自己的藝術究竟關心什麼?
不過,我的教學,也踢過鐵板。我教過一個人人稱讚的小六模範生,他白淨、有禮貌,聰明、邏輯清晰。畫室裡,大家都在畫畫,他總是來找我:「老師我這樣可以嗎?」「我的構圖好嗎?」「我是喜歡藍色,但是,藍色和紅色中間的差別在哪?」剛開始,給了他一點建議,後來發現,他一直想探知老師的偏好。想鼓勵他自己做決定,說:「你自己處理,畫完了再來跟老師討論。」這下,他卻完全慌了,沒有依靠,畫不出來。
試過很多不同的引導方法,但模範生的框架之深,讓我覺得恐怖。在藝術上,我看不到他獨特的創造或特質。因為他一直在尋找別人的標準,不敢提出自我的主張,把自己的東西越埋越深,到最後,完全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我在想,家長和老師,究竟是怎麼把這麼多框框,鎖死在他身上?
推動創新的藝術教育時,最常受到的批評,就是來自家長。他們最常問的問題是:「上了12堂課,到底有沒有進步?」、「老師,你怎麼什麼都說好,你的標準在哪裡?」其中,最讓我頭皮發麻的問題是:「這一次,誰第一名啊?」
說實話,我覺得藝術是教不來的,只能引導。因為,那是一種個人體會的表達,就像我不能教你喝一杯水的感覺,那是我的感覺,一定要你自己喝了,才知道你會有什麼感覺。但是,多數家長一直在找絕對的評分標準,然後讓孩子按照標準去學習,分出高下,決定人生。可是,人生真的只是一時的高下嗎?
我有一個學生,到台北一家生意非常好的才藝中心應徵老師。他告訴我,他原本以為要在課堂上教,結果不是,他們把他帶到一個房間,裡面有兩個老師正在修改小朋友已經畫好的畫,他是第三個改畫老師。他的工作居然是修改學生打算參賽的作品,以增加獲獎機率。他曾經親耳聽到小朋友跟媽媽說:「媽,這不是我畫的,我畫的不是這樣。」媽媽卻冷靜回答:「那就是你畫的!」
這是教育嗎?這是病態!這些老師、家長到底信奉什麼價值?我們漠視孩子自己的東西,只為了追求一個單一僵化的標準,大家做什麼,就跟著做什麼,不做就是不乖!甚至,為了達到目的,讓孩子一起說謊作弊,不擇手段!
我們談教育,多數的時候都在談孩子,其實,父母、老師更應該跟上時代,不斷學習。
未來是那麼未知,在教育上,我們真的應該給出大一點的空間。引導孩子就像放風箏,拉得很緊,風箏飛不高;放掉,風箏飛了一陣子後,就會墜落。你必須一直拉著風箏,方向歪了,拉一下,熟悉這個高度了,多放一點,風箏才能飛得高、飛得好。不過,高空有高空的世界,在地上的家長不可能完全懂那個世界,如果孩子回頭說:「這裡有風,放一點,我就可以乘風上去!」可是,在下面的人感受不到風,又不敢給出空間,緊抓不放,錯過了這一陣風,可能就是孩子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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